《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按照法文字面意思翻譯，應該是「最後一口氣」，是法國導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影片所呈現出的不拘一格的視覺風格以及創意十足的跳切，引起了當時世界影壇的強烈注意。有學者甚至將這部電影與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大國民》Citizen Kane做出對比（兩部電影同為處女作），認為兩部電影擴展了電影最根本的敘事手法。要知道，影片在法國上映時便已經吸引了超過二百萬名觀眾捧場。結果，影片為高達贏得了一座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順理成章，《斷了氣》與早前在法國上映的法蘭索瓦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以及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旗幟鮮明地掀起了被後世譽為「法國新浪潮」的電影文化現象。2010年5月，正值該片世界首映50週年之際，影片的修復版重新在美國上映。〈芝加哥太陽報〉的Roger Ebert更將這部電影的影史地位上昇到：現代電影始於《斷了氣》。2012年，〈視與聲〉雜誌的影評人票選影史佳片榜單中，《斷了氣》排名第13名。

製作：半劇本模式創作

　　起先，高達是按照紀實報導（類紀錄片）的構想來拍攝影片的，他要求攝影師拉烏寇塔（Raoul Coutard）用手持來拍攝整部影片，完全不用刻意打光。1959年8月至9月，高達帶著他的拍攝團隊以及一架手提攝影機——EclairCameflex，遊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拍攝影片的外景戲。由於Came􀃁 ex攝影機的特性，整部影片的台詞以及音效都是後製配音的。多年之後，影片攝影師寇塔表示，「整部影片幾乎都是即興拍攝的。高達有把一些台詞寫在筆記本上，拿給楊波貝蒙和珍西寶，並做了一些簡短的排練，然後開拍。影片在巴黎的各種林蔭道上拍攝，無須刻意，這種無意識感的創作正是高達所追求的。」

　　事實上，高達並未如外界傳聞那般在無劇本的情況下拍攝這部電影。只是，他在影片剛開拍的時候還未完成劇本。拍攝途中，高達更是會每天早上寫下當天要拍的戲。高達後來的影片《狂人皮埃洛》Pierrot le fou，也是如法炮製。原因很簡單，為了使演員表現出一種超然的，任性的狀態，高達只在某場戲即將開拍的前一分鐘才將台詞告訴演員。更有意思的是，由於高達買不起專業的攝影推車，他逼迫攝影師坐在一部輪椅上拍攝那些需要「推」的鏡頭。這個鬼點子是高達從尚皮耶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那裡偷學過來的，梅爾維爾就是利用這種低成本的技術拍攝了《沉默之海》Le silence de la mer和《賭徒鮑伯》Bob le flambeur裡的部分戲。根據梅爾維爾的說法，在影片的後期製作階段，高達曾因影片的初剪版本過長，不利於發行，而諮詢過他的意見。梅爾維爾給高達的意見是，把那些放慢動作的戲全部剪掉（也包括梅爾維爾本人在影片中飾演的那個小說家Parvulesco的戲）。但是，高達並沒有那樣做，他東剪掉一點，西剪掉一點。這點，直接導致「跳切」成了這部電影最為顯著的影像風格。事後，梅爾維爾公開宣佈，影片的成果是非常棒的。

評論：一顆來自未來的子彈

　　筆者認為，影片不僅以驚悚元素牽動著觀眾的觀影細胞，更改變了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影片開場，片頭字幕打出：獻給Monogram Pictures。原來，該公司以大量製作低廉的強盜電影混跡於影壇。高達的《斷了氣》正是承襲了這些電影，並將其發揚光大。影片著墨於以往並不被其他電影人關注的當下年輕人的生活狀態，他們的道德觀，他們的世界觀，而這正是影片最值得人們討論的地方。所以，影片呈現出一種本能的，類似「一不做二不休」的存在主義特質。

　　瘦長而貌醜的26歲男演員楊波貝蒙（Jean-Paul Belmondo），經由這部電影一躍成為國際影星。他完美地捕捉到了Michel Poiccard身體裡的脆弱、疲倦以及法外之徒式瀟灑果敢的混合性格。他對Patricia的激情，宛如一劑春藥，喚醒了戰後法國人對於美國文化的易揮發之愛。然而，高達並未賦予影片過多的多愁善感。飾演Patricia的珍西寶（Jean Seberg），在當時正是歐洲大紅大紫的美國女星，她的身上混合著女神與潑婦的雙重特質。她被歐洲人比擬為新世界的承諾和背信忘義。

　　話說，在拍攝《斷了氣》之前，法國男星楊波貝蒙已經在其他一些影片中嶄露頭角。但是他遠未能達到「衝出法國，走向世界」的國際影星的地位。為了影片的商業考量，高達想找一名具有國際知名度的女演員來演出他的這部低成本影片。透過她當時的丈夫Francois Moreuil，高達聯繫到了珍西寶。但是，在拍攝途中，珍西寶私底下一直對高達的執導風格抱持懷疑態度，並不看好影片的商業前途。影片成功之後，她又與高達合作了短片《Le grand escroc》，並在其中「復活」了她在《斷了氣》裡的那個角色。此外，楊波貝蒙在影片中飾演的角色Michel Poiccard的化名，正好與著名攝影師拉茲婁柯伐克斯（Laszlo Kovacs）的名字相同。所以，人們總以為高達是在用這個角色向拉茲婁柯伐克斯致敬。事實上，高達是想讓這個角色與之前楊波貝蒙在克勞德夏布洛（Claude Chabrol）影片《朱門一芳鄰》À double tour裡飾演的「另一個」拉茲婁柯伐克斯，形成互文關係。

　　〈波士頓環球報〉的Ty Burr說道：「這是一部解放了電影的電影。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去講述故事。它就好比畢卡索解放了繪畫，性手槍重塑了搖滾樂。」〈At the Movies〉的Michael Philips和A.O. Scott不約而同地將這部電影譽為一部「明日製作」的電影，好像是一顆來自未來的子彈。〈村聲〉雜誌的Ella Taylor將這部電影與當今的獨立電影進行對比，他認為，影片的間離效果賦予了影片極大的趣味性，比起當代的那些沉重的、殘酷的獨立電影好玩太多。〈紐約時報〉評論《斷了氣》「既是一部流行手工藝品，又是一部創意大膽的工藝品。即使已經過了五十年，它依然是一部酷的、新鮮的，教人感動的影片。」

華彩：從跳切到跟蹤鏡頭

　　影片的原始劇本是高達與楚浮共同合作的，但是當時他們沒有錢把它拍成電影。後來影片的完成，完全是依賴高達對於影像不拘一格的追求，以及克難的工作方式。高達認為，精美的攝影和無形的剪輯，正在漸漸變成一座桎梏電影人創作的監獄。為了釋放這種禁錮，他想要徹底改造電影。他說：「有一類電影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那是一種無拘無束的電影。」

　　影片中名揚天下的跳切，以其顛簸不平的節奏大大地激發出了城市生活的疾行。凌亂的公寓房間、車來人往的街道、以及影片本身所賦予的輕快活潑，使得我們沉浸在這麼一個顯得既任性又充滿激動的城市脈動之中。期間，亦真的有愛情過來。當Michel和Patricia混跡在遊行的人群中時（De Gaulle和Eisenhower巡遊過香榭麗舍大街），高達似乎是在以一個可以載入人類史冊的歷史事件，來註解這麼一段發生在巴黎的不起眼的愛情故事。而且，Patricia引用的那段福克納的話，以及那位小說家回答她的問題，都在影射Michel的命運——成為不朽，然後死去。細心的影迷一定還能注意到，影片開場Michel就親身見識了一起死亡事故，他在自己胸前了劃了一個十字之後，走開。同時，Michel更將自己的人格與亨佛萊鮑嘉（Humphrey Bogart）的銀幕人格做出重合。他站在電影院的櫥窗前，長久地凝視亨佛萊鮑嘉的照片。他總是習慣性地用自己的拇指輕掠過自己的嘴唇，好像他天生怪咖。

　　影片最後，高達用了一個長長的跟蹤鏡頭作為終結。鏡頭隔著一段距離，跟蹤著被警察擊中的男主角。他的一路踉蹌好像是對自我過去的一步步「還債」。在他躺倒下去之前，他說：「我很久沒有睡覺了，我很累，我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他的疲倦，他的亡命，終於走到了盡頭。一個來自警察視點的跟蹤鏡頭，又好像觀眾的視點。觀眾目睹了他的不羈，目睹了他的愛情，目睹了他的死亡，亦成了他這一段銀幕人生的參與者。縱向來說，在《斷了氣》誕生之後的七年之內，高達創作了一系列相似的電影，其中包括：《賴活》Vivre sa vie、《輕蔑》Le Mepris、《不法之徒》Bande à part、《阿爾發城》Alphaville、《男性女性》Masculine-Feminine、《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以及《週末》Week End。高達樂此不疲地透過這些電影描繪城市生活的殘酷以及抒情，而這一切都起源於《斷了氣》。這一時期高達電影所表現出的年輕人的享樂主義、急躁，年輕人在面對男女關係無出路時的憂鬱，以及那些命中註定般的不顧一切的浪漫，都是與那些老電影劃清界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