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看不見的跑道》這部影片,讓我著實上了一課。我過去長期和Discovery頻道合作,養成了一套「利用戲劇性的手法說故事」的方式。當我知道淑容發生的事件後,「這一定是個非常具有戲劇張力的故事」,是我的第一個念頭。我以這樣的方向開始籌備,幸運地獲得高雄市電影館的資助,但是「戲劇性」這個元素的發展就到此為止。開始拍攝之後我發現,過去說故事的方法完全不適用,我像個學生一樣,重新學習如何說故事。
舉個例子來說,我拍攝的第一個場景,是淑容到台北陽明醫院看門診。這是台灣頂尖的運動醫療團隊,在陽明大學陳俊忠教授的號召下,為淑容量身打造復健計畫的第一步。對我而言,這樣的開場是Discovery頻道的觀眾愛看的情節,我準備了完備的攝影團隊和器材,慎重地拍攝這個場景,但是拍攝的結果完全失敗。
淑容和她先生客氣地詢問醫師,醫師也提供了專業的建議,所有人在鏡頭前都努力地表現出有禮貌的一面。我拍到了個事件,但是完全沒有該有的氣氛,大家都在演戲,除了面對鏡頭的不自在之外,我後來才發現真正的原因,是淑容不希望麻煩這些她眼中的大人物,她也不希望日後需要經常上台北,還要讓家人請假陪著她復健,她是個低調,不想麻煩人的人。
從那之後,我擅長的戲劇性敘事結構完全派不上用場,我陷入極大的沮喪當中,然後我學到了這部影片給我最寶貴的一課:現實生活不見得會有戲劇性的事件,但是真實的人生,比戲劇性更有張力。要一個復健當中的病人配合我的故事演出,就算是像淑容這樣好脾氣的人,也是件尷尬而且不道德的事。我開始放空我自己,拿起攝影機長時間地跟著她。我再也不管戲劇性,忘記我是個導演,全心地和她交朋友。
就這樣跟了兩年,我看到她努力地復健,出院後三個月就回到中鋼上班。接著回到她最愛的澄清湖,從拄著拐杖、在先生攙扶下開始走路,到現在騎著三輪車,和過去的跑友們揮汗兩、三個小時。最後她克服心理的障礙,重新踏上三年前讓她跑步生涯歸零的法國地中海邊,讓全球的跑友見證她的復原。對截肢的跑步冠軍來說,憑藉著不服輸的意志力,沒有大張旗鼓、昭告天下,她默默地完成了這些不可思議的里程碑,我認為這樣的魅力,比任何戲劇性的安排更加動人。
在這樣的故事背後,我也捕捉了她和家人親密的互動。淑容的先生盧華傑在截肢事件後對她毫無責備,選擇無怨無悔地全力支持;兩個女兒私底下揶揄、嘲諷這個在家裡完全不動手的老佛爺,刺激她要更快地自己獨立行動起來。淑容從來不認為截肢事件是她跑步生涯的挫敗,而是她犯下的一個錯誤;對她來說,彌補這個錯誤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家人的生活回歸正常。
在影片的最後,這位截肢的跑步冠軍,親手在廚房為家人準備了一頓晚餐。在餐桌上,少不了愛吃的先生對味道的挑剔,和女兒對從不下廚的媽媽的揶揄,一切都像是一般家庭日常的生活。但是我們知道,邱淑容為了這頓飯,花費了三年的時間去努力,這是她最想要完成的一件事。沒有流汗、流淚的情節,沒有哭天搶地的悲情,在就像我們一般人平凡的生活細節當中,把不能挽回的遺憾丟到背後,邱淑容走出了一條屬於她自己的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