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最愛的一部庫柏力克電影。

那或許是玄妙幽微、遨遊虛空，難以輕易參悟的《2001太空漫遊》；從個體之惡一路直指至體制之惡，奇技淫巧而暴戾狂放的《發條橘子》；又可能是心靈封閉無可遁逃而終究痴癲狂一發不可收拾，撩撥最深層恐懼的《鬼店》。百花齊放而另闢蹊徑、各有千秋，任何影迷都能在史丹利庫柏力克光影流離的奇異世界中找著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名氣上也許比不過前述數部作品來得那麼響亮，作為史丹利庫柏力克的最後一部黑白電影，也是他畢生唯一一部政治諷刺意涵濃厚的黑色喜劇，即將在金馬奇幻影展上放映、1964年的《奇愛博士》在影史上實則佔有崇高地位。近半世紀以來，《奇愛博士》屢屢被推崇為影史上最偉大的喜劇電影，在美國電影學院歷年來所推選出的五項影史百年排行榜中，如最佳百大電影、最佳百大喜劇、最佳百大電影台詞等也均榜上有名，其評價實不在《鬼店》、《發條橘子》等較知名作品之下。只是因本片年代較早、又是黑白電影，後世年輕影迷才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電影從一樁異想天開的設定切入：美國某處空軍基地指揮官擅自越權，對轄下部隊發出命令，要求34架滿載核彈的B52轟炸機對蘇聯境內目標展開全面性攻擊，將在蘇聯全境擲下多達一億四千萬噸的核子武器。眼見一場人類滅絕的地球浩劫迫在眉睫，五角大廈的戰情室內，美國總統、高官幕僚們正焦急得一如熱鍋上的螞蟻，卻苦於無法與封鎖警戒的空軍基地內取得聯繫，好以密令召回轟炸機群立刻返航。

片中劇情在今日看來似乎荒誕不經，然而回顧電影上映當時的六零年代，正是冷戰對立達至最高峰、核子戰爭彷彿隨時一觸即發，人人活在核武威脅下的恐懼年代。以美國與蘇聯為首，民主與共產兩大陣營當時處處對抗較勁，從地表上的代理戰爭一路鬥到外太空，這廂各自爭相囤積大量核武，那廂則比比看是誰的衛星先發射升空、又是誰的太空梭先登上月球。而就在《奇愛博士》上映的兩年之前，一場古巴飛彈危機讓雙方陣營對立較勁的局面更加緊繃，從核戰爆發邊緣擦身而過的全球人民也這才驚覺，世界末日原來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遙遠。

終日籠罩在核戰爆發的陰影之下，恐懼就此深植於生活在五、六零年代的每個人心中：各大校園內定期舉辦核戰演習，政府也透過宣導政策教授成人如何應變核戰來襲；卡通人物烏龜柏特更在學校放映的政令影片《Duck and Cover》中，透過歌聲警告每個睜大眼睛專心觀看的學童們，在遇上核戰時要立即撲倒並尋找掩護。

即便美國政府宣稱公共避難所的數量足以容納五千萬民眾，人心惶惶的美國百姓仍難掩焦急，私下在家中地窖後院自力建造多達十萬間的私人輻射塵避難所。避難所裡頭藏有固定更換的兩週份糧食、藥物、收音機與打發時間的書本遊戲，單間造價從一百至五百美金不等，讓建商從中大賺了一筆核戰財之餘，製造乾糧的食品商也跟著大發利市。在古巴飛彈危機衝突高升前夕，美國總統甘迺迪更公然呼籲：「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間輻射塵避難所，越快越好！」

正是在如此恐慌蔓延的原子時代（Atomic Age），《奇愛博士》就此呱呱墜地了。史丹利庫柏力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竟然斗膽大筆一揮將嚴肅懸疑的原著小說〈紅色警戒〉Red Alert全盤改寫成喜劇體裁，當時世人向來聞風喪膽、視為禁忌的核戰議題，頓時化為一聲聲忍俊不禁的轟堂大笑，這正是全片最為高明的大膽嘗試，足見庫柏力克的龐大野心。而看似荒誕不經的離奇情節，實則暗藏了那個恐懼年代裡人人膽戰心驚的時空氛圍，也將所有的荒謬、恐慌與虛無全都付之一笑。

史丹利庫柏力克早就為核戰此一題材著迷不已，五零年代晚期甚至一度考慮移居澳洲，只因他擔心自己所居住的紐約極有可能會成為核戰爆發時的頭號目標。在接觸到原著小說〈紅色警戒〉之後，見獵心喜的庫柏力克立即埋首投入電影劇本的改寫作業，甚至苦讀了逾四十本核戰相關的軍事、政經書籍來作功課，但他很快就發現只有一條可行之道：將它改編成諷刺喜劇，反而更能彰顯電影主旨。

即便身旁眾人力勸他回心轉意，因為剛經歷過古巴飛彈危機之後，核戰題材儼然已成了社會上避而不談的禁忌，更何況還要將它改成喜劇搬演，這很明顯的是自毀前程之舉──甚至美國總統甘迺迪還在電影上映數月前遭刺殺身亡，迫使電影延後上映日期──庫柏力克依然一意孤行，甚至不惜與曾攜手合作過《殺手》、《光榮之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長年製片搭檔詹姆士哈里斯分道揚鑣。

「喜劇有時可以比嚴肅戲劇來得更加寫實，因為它更能夠捕捉其中的怪誕氛圍。」庫柏力克如是說。也因片中題材實在太過爭議，難以在美國當地獲得官方或民間支援，加上主演男星彼得謝勒因離婚官司纏身而無法離開英國，庫柏力克終於選擇繼《一樹梨花壓海棠》之後再度移師英國拍攝本片，從此一生改以英國為創作的大本營。

全片圍繞著核子戰爭中的一個基本戰略思想「相互毀滅保證」（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打轉：意指若有一方率先以核武主動攻擊對方，勢必將立刻遭到敵方的核武反擊；而核子武器的威力又實在太過強大，不管是先制攻擊還是報復還擊，敵我雙方國度最終都會在你來我往的核戰之中毀滅。因此雙方為了避免釀成最糟的局面，都不會在對峙中展開先制攻擊，形成一種「恐怖平衡」（Balance of Terror）。

然而在民主與共產兩大陣營對立的冷戰時期，推動美蘇競相投入核武軍備競賽的此一「相互毀滅保證」戰略，卻在庫柏力克的《奇愛博士》中被拆解於無形。電影以三條劇情線展開敘事，在五角大廈戰情室、空軍基地、B52轟炸機這三個軍事指揮層級之間交錯來去。然而上至發號施令的美國總統、下至身處最前線的B52轟炸機駕駛，這條看似縝密的政軍指揮體系彷彿將核戰命令層級保衛得滴水不漏，卻毀在區區一名亟欲引發核子大戰的戰爭狂人之手。大權在握的總統高官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小小維安漏洞如雪球般越滾越大，一路導向人類滅亡的空前浩劫，卻無力出面阻止。

而當這一場生靈塗炭的滅絕危機即將來臨，雙方政府高層的政客與軍事幕僚只顧著在最無關緊要的意氣之爭上不停打轉，將人命損傷化為紙面上的統計數字，忙著埋頭計算敵我雙方的勢力消長，甚至企圖趁機反咬對方一口；一言不合之下頓時化為面目可憎的粗鄙小人，捋起衣袖掄起拳頭便要大打出手。荒謬之餘，也在在突顯出當戰爭與武器脫離人類理智控制之後，將造成多麼無可挽回的災難下場；庫柏力克更藉此向積弊叢生、僵化呆板的軍事官僚體系，甚至是向永不休止的戰火對立，拋出了找不著解答的大哉問。

管他自許民主自由還是共產平等，片中這群高舉人民福祉大旗的政客們到頭來埋首擬議的人類挑選計畫，最終又回歸到了法西斯所信奉不渝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也隱隱呼應了標題人物奇愛博士一角（電影原創角色，原著小說並未出現）的納粹出身背景──不管手中舉著哪一方的旗幟，地表上是否下起了輻射塵的死雨，這場軍備競賽與陣營對立依然永無止盡，也可從中看出庫柏力克對政治、對體制的狠狠諷刺，乃至於對人性的無比絕望。

《奇愛博士》成功地將一場人類浩劫包裹在大不敬的轟堂大笑之中，然而即使拋開背後沉重諷刺的政經議題不談，光是審視這部電影本身，也是足以留名青史的一次絕佳演技展示。以主演《粉紅豹》系列電影而聞名於世，一代英國喜劇男星彼得謝勒在本片中是第二度與史丹利庫柏力克攜手合作，兩人先前曾於1962年成功交出《一樹梨花壓海棠》一片。

在《一樹梨花壓海棠》中，彼得謝勒曾多次偽裝成不同外貌現身，讓片商認定該片的票房成功是來自於彼得謝勒的變色龍演技，於是指定要由彼得謝勒主演《奇愛博士》並一人分飾多角才肯點頭出資，因此促成了彼得謝勒與庫柏力克的再度聚首。也因全片成敗皆繫於彼得謝勒一人，光是他高達一百萬美金的片酬就佔去了全片55%的製作成本，足見他對本片的重要性。

彼得謝勒在《奇愛博士》中一人分飾三角：英國軍官被困在空軍基地裡，與引發核戰危機的司令官單獨相處，伴君如伴虎之下他只能步步為營，深怕一不小心觸怒對方；美國總統則是擺起一副嚴肅臉孔，對內有恨不得藉機痛擊敵營的鷹派軍官，對外又還得跟夾纏不清的蘇聯總書記打交道，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滿頭白髮、戴著大圓墨鏡的奇愛博士，則是在納粹垮台後投誠美國的瘋狂科學家，總是滿面詭異笑容的他因行動不便而困坐在輪椅上。

英、美、德，三種不同口音，三種天差地遠的角色性格，從誇張外放到正經內斂的三種迥異詮飾，彼得謝勒卻是信手拈來毫無斧鑿痕跡，不知情的觀眾恐怕還認不出這三個角色竟是全由同一人所演出，也讓彼得謝勒成為影史上第一個因一人分飾多角而入圍奧斯卡影帝的演員。甚至片中許多台詞都是由他在拍攝現場即興發揮，許多同場對戲的演員還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忍住不被彼得謝勒逗得笑出聲來。如果聚精會神一一檢視片中場景，細心的影迷偶爾還會在背景演員群的臉上找得一絲絲忍俊不禁的笑容。

但片中其他演員並沒有被彼得謝勒的傑出演技就此奪走光彩，除一臉正經大談共產陰謀的空軍基地司令官史特林海登之外，喬治史考特在片中飾演的鷹派軍官也極為搶眼，足以與一人分飾三角的彼得謝勒分庭抗禮。既信仰虔誠又性喜漁色，看似莽撞粗魯卻也心思細膩，喬治史考特著實將這名好大喜功的鷹派軍官演得活靈活現，即使嘴臉醜惡卻又忍不住惹人憐愛。

然而這位日後以主演《巴頓將軍》而聞名、甚至二度主動拒絕奧斯卡提名的老牌演員喬治史考特，他在《奇愛博士》中表情豐富多變、不時擠眉弄眼的生動演技，原來竟是被庫柏力克略使小計所騙出來的。為了引出史考特身上的多變演技，庫柏力克鼓勵他在每一場戲正式上場前，先試著用較為誇張的詮釋來暖暖身。庫柏力克當時聲稱絕不會在正式電影中採用這些暖身片段，等到上映時喬治史考特一看才發現自己受騙上當。雖然他從此憤而拒絕跟食言而肥的庫柏力克再度合作，這個小小謊言卻造就出《奇愛博士》中這名討喜的莽漢角色，也是喬治史考特四十年演員生涯中最著名的銀幕形象。

玩性不減的庫柏力克也在片中角色取名上處處暗藏玄機，留待有心人發現。美國總統取名為Merkin Muffley，Merkin指的是女性陰毛的假髮，戴在私處上以增加情趣，Muff則為女性私處之意，而美國總統則頂上無毛，正對應了角色名稱背後涵義；空軍基地司令官Jack D. Ripper顧名思義，當然是取自以妓女為獵物的連續殺人魔傑克開膛手；攻入空軍基地的軍官Bat Guano是蝙蝠糞便之意，常用於農業肥料之上。

頭戴牛仔帽的B52轟炸機駕駛T.J. "King" Kong是取自電影《金剛》，也是強壯雄性的象徵；主戰的鷹派軍官取名為Buck Turgidson，Buck代表了雄性，Turgid則為浮誇之意、亦指勃起的陰莖，指出他是一個滿口大話的沙文主義者；英國軍官Lionel Mandrake之姓指的是曼陀羅草，過去常被用作春藥；蘇聯大使Desadeski取名自鼓吹性虐待的薩德侯爵，奇愛博士則暗指不正常的性愛。

片中角色名稱處處埋下語帶雙關的兩性象徵與性暗示，除諧趣戲謔之外，也正是將戰爭暗自比擬為性愛，讓性衝動及雄性征服慾望與發動戰爭劃上等號。正因如此，片中也隨處可見性愛指涉的象徵符碼：雙腿間跨坐的核彈、如陽具般巨大的雪茄、空軍基地司令官大談「體液流失」；片頭兩架飛機在空中加油時，遙望過去也宛如發情交配一般；而核彈轟炸時的巨大蕈狀雲，則成了人類文明最終極的性高潮。庫柏力克更刻意安排全片只出現一名女性角色，暗喻戰爭是獨屬於雄性的專利，雌性只成了獲勝後附屬的戰利品，讓一群男性角色深陷在這一場毀滅、征服與掌控的權力／性愛遊戲之中。

別看片中情節天馬行空，從世界末日裝置（Doomsday Machine）、死傷人數統計、礦坑避難計畫，到指稱氟化飲水是共產黨所指使的陰謀，全都是取自五、六零年代冷戰時期實際存在過的理論學說。片中角色也多半都是依照歷史上留名的真實人物所量身打造，均可一一對應出當時在美國社會上呼風喚雨的政治、軍事或科技領袖。電影在細節資料上考究之精細嚴謹，就連當時幕後主導「相互保證毀滅」理論的美國蘭德智庫，旗下分析師看完《奇愛博士》後也不禁驚嘆道：「這不是一部劇情電影，這根本就是紀錄片！」

《奇愛博士》問世半世紀以來，曾引發無數學者不停爭論片中噩夢般的虛構情節究竟有沒有可能在現實世界中成真。儘管早在電影上映之初，美國空軍就施壓要求片商在片頭加上聲明字樣，鄭重承諾美國空軍的防衛系統將盡其所能以避免片中情節實際發生；但普立茲得獎記者佛瑞德卡普蘭則在1983年探討核子科技歷史的著作〈The Wizards of Armageddon〉中指出，根據一項1961年實施的指揮守則Chrome Dome，《奇愛博士》的末日情節完完全全有可能在現實中搬演。

然而《奇愛博士》全片唯一無中生有的虛構創作，卻從此影響無數後世電影的一項設定，即為片中的戰情室（War Room）場景。庫柏力克與場景設計師肯亞當聯手打造出這個留名影史的經典場景──從第一部007電影《第七號情報員》起始，肯亞當曾在六、七零年代操刀了多部龐德電影的場景設計──這間充滿表現主義色彩的戰情室採用三角錐構造，牆壁上有著顯示全球戰略佈局圖表的大銀幕，正中央則是擺放一張巨大圓桌，由上方的圓弧型燈具所照亮，光影明暗之間強烈對比。

儘管黑白電影中無法顯示色彩，庫柏力克亦堅持戰略圓桌上要鋪起綠色呢絨布，宛如撲克牌的賭桌一般，以象徵政府高官們將全球人類危機視為一場賭局，在這張圓桌上盡情擲出命運的骰子。而這個完全出於庫柏力克憑空想像、從未存在於美國五角大廈內，看在觀眾眼中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奇異詭譎之戰情室設計，影響了後世影人競相模仿致敬。

從同一年推出的跟風之作《核戰爆發令》Fail-Safe，到後世的提姆波頓《星戰毀滅者》、《守護者》、《怪獸大戰外星人》、《X戰警：第一戰》，乃至於Muse樂團的「Time is Running Out」音樂錄影帶，這些作品中的戰情室無一不是取汲自《奇愛博士》的經典設計。也因《奇愛博士》中的戰情室實在名氣太大，日後當雷根獲選美國總統時，便指名要親自到這間戰情室走一遭；當幕僚告知他這間戰情室並不存在於現實中時，他還要求到五角大廈實地探查，自己眼見為憑之後才終於信服。

而當1977年臨床學者發現全新病狀「他人之手症候群」（Alien Hand Syndrome），肇因於腦血管的病變，導致患者無法以意志控制自己的手掌，患者手掌會自行表現出非自主性的異常動作，正巧與片中奇愛博士的奇特行動如出一轍，讓這個病狀被另外取了「奇愛博士症候群」的異名，也可從中窺見《奇愛博士》對大眾文化影響之深遠。

縱使歷經柏林圍牆倒塌、蘇聯共產鐵幕解體，為長達四十餘年的冷戰對立劃上了休止符，核戰末日危機彷彿就此遠離，但《奇愛博士》在近半世紀之後並不因時光流逝而淡去光芒，只是將敵人從共產黨替換成恐怖份子、危機從核戰爆發替換成恐怖炸彈攻擊，骨子裡還是一樣不變的恐懼恫嚇與操控欺瞞。而庫柏力克這一部嬉笑怒罵、指東打西的警世寓言，在今日看來更感格外諷刺。

【文／Qui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