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涯、孤獨一匹狼式的槍客路見不平挺身而出，憑著一身神射本領保護婦孺村民不受強權所侵擾，單槍匹馬為受害者討回公道；鋤強扶弱與復仇劇的確是西部電影及其分支義大利通心粉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中極為常見的元素。

同樣改編自查爾斯波蒂斯1968年筆下同名小說，柯恩兄弟所執導的《真實的勇氣》便與1969年約翰韋恩主演的原版電影《大地驚雷》大異其趣。片中回歸原作小說精神，一舉推翻了此類西部電影的類型公式，非但不是以藝高人膽大的槍客為重心，全片反而是圍繞著年僅十四歲的小女主角打轉。片中這名由海莉史坦菲德飾演的14歲少女麥蒂羅斯，大大顛覆了傳統西部片中的受害者形象。雖然同樣手無縛雞之力，難以憑一己之力手刃仇人，但她可也絕非一味哭哭啼啼、梨花帶雨的柔弱少女，反而全片從頭到尾都以堅強面貌示人。

為了替不幸命喪奸人之手的父親一雪血仇，她帶著家僕千里迢迢來到異鄉，身上盤纏短絀、又舉目無親，卻絲毫不見膽怯退縮之意。孤自一人身處陌生異地，她既敢在屍體環繞的棺材店裡打地舖過夜，隻身出入警局、馬行打點父親後事，即使面對周遭態度強硬的大人們，個頭矮人一截的她竟也是絲毫不肯退讓，嘴巴上絲毫不肯輸人。時而誘之以利，討價還價起來頭頭是道；時而脅之以力，引經據典地搬出長篇大論的艱澀法律條文，甚至威脅要請出律師上門；從坐地喊價的精明商人，到憊懶酗酒的聯邦警官、自吹自擂的德州騎警，全都一一折服在她那有理走遍天下的滔滔雄辯之下，不禁高舉雙手投降。

西部片中向來視法條規範於無物，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過著槍口上舔血的法外生活，唯有子彈與鮮血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真實的勇氣》中這名14歲少女反而是靠著得理不饒人的嘴上功夫處處佔了上風，讓眾人遠遠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不僅在陽剛氣味濃厚的西部類型電影中注入了一股陰柔氣息，而她那倔強中帶有的堅韌，以及只有在不經意間才隱約流露出的脆弱，更是直教觀者不由得心疼。雖然不是同樣以拳腳耍槍見長，但《真實的勇氣》中的麥蒂羅斯無疑是繼《特攻聯盟》超殺女之後，又一人小鬼大、不讓鬚眉的經典蘿莉形象。

而在崇尚無法無天的西部類型電影中，《真實的勇氣》也少見地走出了法外亡命的傳統面向，這一方女主角與馬行商人秤斤論兩地喊價，那一廂原住民則與當地醫生以物易物交換商品，略微一探南北內戰後西部人民的生活風貌，顯然較多數西部片來得更具寫實質地。片中更上演了一場西部片中罕見的法庭攻防戰，法官證人、律師檢方一字排開，正反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而非如多數西部片只在槍聲響起、一方倒地喪命後便戛然而止；德州騎警麥特戴蒙與聯邦警官傑夫布里吉甚至因為南北戰爭中彼此分屬不同陣營而一言不合、反唇相譏，在在引領觀眾深入南北戰爭結束後，軍人化身流浪槍客馳騁於西部荒野冒險開拓的歷史時空背景。

男主角傑夫布里吉也絕非西部片中常見的孤獨一匹狼式黑暗英雄，他所飾演的公雞考柏恩在聯邦警察中雖享有殺人不眨眼的惡名，現實生活中卻是婚姻一再失敗，只能暫時棲身在雜貨店的後頭倉庫，走起路來腳步不穩、東倒西歪，終日過著酗酒貪杯的荒唐生活。當孤兒寡女找上門請他出面主持正義，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義不容辭，而是斥之為無稽之談，身上絲毫不帶有英雄色彩。

當14歲少女、正當壯年的德州騎警與老邁獨眼的聯邦警官一同結伴上路，結成了老中小的奇特組合，電影此時非但完全不具傳統西部片的蕭索味道，反而更像是掩飾在西部片外衣下的公路電影。一老一中一小時而各自吹噓嘮叨，時而孩子氣地鬥嘴爭吵，為這趟本來看似險惡的緝兇之旅平添不少逗趣笑料，深具柯恩兄弟招牌式的黑色幽默色彩。

黑色幽默與暴力犯罪，向來是柯恩兄弟作品中的兩大招牌特色，但其執導電影也依調性而約略可分為兩大類；《真情假愛》、《謀殺綠腳趾》、《霹靂高手》等無疑更偏向喜劇這一方，而《冰血暴》、《險路勿近》中則是暴力美學成份重過於黑色幽默。《真實的勇氣》不僅是柯恩兄弟從影以來第一部真正的類型電影，同時也確實是兩兄弟歷年以來將幽默與暴力成份調和得最完美的作品，既不會顧此失彼、頭重腳輕，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

即便《真實的勇氣》打著紅旗反紅旗，推翻了許多西部類型電影的傳統公式，該有的埋伏襲擊、拔槍決鬥、鬥智設計、俘虜拷問、追蹤狙擊，乃至於拔槍比賽凌空射擊，西部片必備元素在片中可一個都沒少，足以稱得上是貨真價實、血統純正的西部類型電影。在歡笑鬥嘴的同時，電影又會毫無預警地突然轉入血腥殺戮，在山雨欲來的緊戒氛圍中頓時槍聲四起、火光飛濺，讓觀者不由得胸口一緊、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詼諧戲謔與兇險緊繃，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者之間的調和與切換，成了全片最大的享受與算計。

也無怪《真實的勇氣》不僅成為柯恩兄弟繼《險路勿近》之後又一金獎大熱門，一舉奪下十項奧斯卡提名，贏得專家影評一致的滿堂采之餘，至今全球票房更已斬獲一億七千餘萬美金。光是電影上映第二週便打破了柯恩兄弟以往執導票房記錄，創下兩人從影至今的最高票房，更是兩人首度北美票房超過一億美金的代表作品。柯恩兄弟在《真實的勇氣》裡放下了兩人較為古怪冷調的那一面，在通俗親民的框架下仍能另闢蹊徑，蘊創新思維於傳統公式之中，進而在看似平凡中演繹出全新的不平凡。

柯恩兄弟也在片中請回了兩名過去曾攜手合作的男演員，去年才剛以《瘋狂之心》摘下奧斯卡影帝的傑夫布里吉，1998年曾在柯恩兄弟為他量身訂作的Cult經典黑色喜劇《謀殺綠腳趾》一片中出飾男主角，傑夫布里吉也曾坦承片中這名除了抽大麻與打保齡球之外便終日無所是事的懶惰蟲，是他漫長演員生涯中最能感同身受的角色。

片中由傑夫布里吉所演出的公雞考柏恩一角身上，最能體現出《真實的勇氣》同時具有的幽默與暴力之雙重面向。他平時看似醉眼矇矓、口齒不清，不停絮絮叨叨著老掉牙的陳年往事；然而一旦敵人找上門來，這名老醉鬼的獨眼中頓時又精光四射，時而設下陷阱包抄埋伏，時而不惜威脅利誘，在殺無赦的辣手喋血作風中更同時隱含了睿智的一面。

另一方，柯恩兄弟則找回闖盪影壇多年才終於以《險路勿近》真正打開星途的喬許布洛林，向來擅長演出反派角色的他這次回鍋後也精彩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詮釋面向。由他所飾演的殺父仇人湯姆錢尼雖是無惡不作的亡命之徒，卻絲毫不見傳統反派身上具備的狡黠與邪氣，看似腦袋不太靈光的他反而是在憨厚魯鈍中另有三分狠勁，稍微卸下戒心便隨時可能被他反噬一口，喬許布洛林那傻中帶奸的多層次演出著實令人看了不禁拍案叫絕。

片中尤其畫龍點睛的便非飾演搶匪首領的巴瑞派柏莫屬。巴瑞派柏曾以《搶救雷恩大兵》中冷酷狙擊手一角闖出名號，但戲路略嫌平板生硬的他以往實在很難稱得上演技精湛，甚至還曾因《地球戰場》一片而遭頒金莓獎最爛男配角，但他來到《真實的勇氣》中彷彿頓時脫胎換骨。巴瑞派柏在片中的戲份雖然不多，在正反雙方對峙的場面中卻表現極為搶眼，全身不停微微顫抖，同時交雜著恐懼、興奮、不安與兇狠狡黠等錯綜情緒，宛如被逼入死巷後走投無路的受傷野獸；然而一旦危機解除他又頓時恢復平靜，這廂彬彬有禮地善待少女、那廂號令起部下來又指揮若定。

作為全片重心的女主角海莉史坦菲德更自然不在話下，這雖是她第一次演出電影卻絲毫不見生澀之感，著實演活了這名天不怕地不怕的強悍少女。能在片中一干老少演員身上分別挖掘出有別於以往的全新演技詮釋，同時片中角色雖各有忠奸，卻不是單純二元對立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惡，各有其個性值得玩味之處，這點自然要歸功於導演柯恩兄弟的出色調度提味。

【文／Qui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