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短短數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嶄露頭角，鑽營於單一風格領域並成為該類型中的佼佼者、影響無數後人，諸如楚浮之於法國新浪潮、費里尼的奇想炫麗，甚至如希屈考克一般成為驚悚電影的代名詞，對電影導演來說便已屬難能可貴。無數導演耗費畢生精力埋首創作，所圖求的不過為能達到此一崇高境界。

唯有史丹利庫柏力克一人，終此一生游走於各種電影類型中而始終怡然自得。太空科幻的《2001太空漫遊》、恐怖靈異的《鬼店》、反戰省思的《金甲部隊》、嘲諷政治的《奇愛博士》、冒險史詩的《萬夫莫敵》、黑色電影的《殺手》，庫柏力克的每一部作品最終都成為該類型中永難磨滅的傳奇經典。論電影品質之齊、題材類型之廣，實無人能出庫柏力克之右。

庫柏力克小時候在學校的成績表現不佳，父親在十二、三歲時給了他一副西洋棋，又再給了他一台相機，這兩樣東西就此成為他畢生摯愛。迷上了攝影的庫柏力克總是相機不離身，毛遂自薦下在十七歲那年便成為Look雜誌的見習攝影師，一頭栽進了光影流離的世界。另一方面，他也從此成為棋盤上縱橫無敵的高手，少年時期常在紐約的中央公園、華盛頓廣場公園以及一些西洋棋俱樂部找人賭棋，靠贏來的彩金維生。甚至他的電影長片處女作《Fear and Desire》之所以能成功開拍，除了靠父親解約壽險及藥劑師叔叔出資贊助外，有一部份資金也是仰賴賭棋得來的收入。

日後有昆汀塔羅提諾從區區一介錄影帶店員躍升為導演的成功例子，當時的庫柏力克也從未上過相關課程、對電影拍攝之道亦是一竅不通，全憑自己終日泡在電影院裡苦心鑽研，及翻爛了蘇聯電影大師普多夫金的一本〈電影技巧〉而得以無師自通。靜照攝影師的出身讓庫柏力克對構圖與鏡頭運動極為得心應手，觀看他的作品從不需要過度倚賴對話，光是畫框內調度的精心設計便已精彩萬分。然而自學的背景也讓他養成了不假他人之手、凡事親力親為的創作特性，早期獨立作品中他均身兼導演、編劇、製片、攝影、剪接等多職，這也成為庫柏力克整個創作生涯最為惡名昭彰的導演性格。

《死之吻》、《殺手》與《光榮之路》接連幾部作品讓好萊塢逐漸注意到這位新銳導演，而為他贏得了首次執導大成本製作《萬夫莫敵》的機會，但好萊塢體系下的工作人員都對庫柏力克的強勢作風感到無法適應。攝影師羅素麥提甚至向製作人抱怨導演過度干預他的職責，庫柏力克反而變本加厲地要求羅素靜靜坐在一旁、啥事都別管別作。諷刺的是，《萬夫莫敵》反倒替遵從導演之命而袖手旁觀的羅素麥提，平白抱回了一座奧斯卡最佳攝影獎。

但與好萊塢體系感到格格不入的庫柏力克在經歷這次不愉快的合作經驗後，在六零年代初期他終於為求完全的創作自由而選擇遠走英國，自此鮮少踏出英國半步。庫柏力克雖然出身美國紐約，創作生涯的黃金時期卻在英國揚名立萬，也讓他成為美國導演中少見的異數。

在這個較名氣、比星光、論排場的電影浮華世界裡，庫柏力克則反其道而行，總是不願面對鎂光燈、鮮少接受外界媒體訪問。他不願意在執導一部電影時公開討論他的創作理念，而當電影完成之後，他也從不願再看它一眼，就此轉身離去、忙著籌備下一部作品。庫柏力克的行事作風在外界看來像是一團謎霧，也在同業人士心中塑造出孤高古怪的奇異形象。

因為庫柏力克作風神秘、極重隱私，晚年時外界對他本人認識不深，於是有一名旅行經紀人亞倫康威便常仗著庫柏力克之名在外招搖撞騙，好與明星藝人攀關係。這段佚事之後由庫柏力克的長年助理以及第一助導合力改編搬上大銀幕，成為2007年喜劇《Colour Me Kubrick》的靈感來源，並由約翰馬可維奇主演。

日後的大衛芬奇便以要求嚴格而聞名，拍攝《索命黃道帶》時便動輒要求演員們重複演上七、八十次而招致怨聲載道。即便是電影調性詼諧搞笑的周星馳，《功夫》拍攝期間也因為常在拍片現場臨時靈機一動而大幅改戲，讓疲於奔命的特效公司抱怨連連。優秀創作者對待自己的作品總是抱持著常人所無法理解的嚴格標準，而往往被視為偏執或難搞，庫柏力克尤其如此。

單一場景重複拍上120次，對要求完美得近乎強迫症的庫柏力克來說可是家常便飯，《鬼店》拍攝期間甚至曾經一度還讓年屆古稀的老牌黑人演員斯卡曼克羅索因受不了反覆折磨，而在現場崩潰地失聲痛哭。光是《鬼店》中鮮血如湧泉般從電梯門縫中湧出的經典畫面，只因庫柏力克輕描淡寫的一句：「這看起來不像血。」，便讓劇組再三失敗重來、重新搭景架機，花上整整一年才拍攝成功。最終《鬼店》拍攝好的膠捲總長度達到了難以置信的130萬英呎，剪完的電影裡只用上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畫面，而《2001太空漫遊》所使用的比例更只有200分之一。

也因為對作品抱持的嚴格標準，庫柏力克近半世紀的創作生涯中，只不過完成區區十六部電影。不滿意處女作《Fear and Desire》過於拙劣的庫柏力克，成名之後甚至四處搜刮該片的所有拷貝，不願意任何人看到他早期的生澀作品，也從來不公開承認自己五零年代早期曾受人之託所執導過的一些記錄宣傳短片。金馬影展早年曾力邀《2001太空漫遊》來台，但在庫柏力克遺族強烈要求必須以70mm規格播映才准許放行下（一般電影膠捲規格為35mm），影展單位在台灣戲院遍尋不獲合格放映器材之下只得作罷，而庫柏力克及其遺族對作品的嚴格要求由此便可見一斑。

除了前兩部作品外，庫柏力克生涯中的所有電影都是由小說原作改編而成，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非《2001太空漫遊》莫屬。庫柏力克向科幻小說家三巨頭之一的亞瑟克拉克提出合作概念後，兩人便以克拉克在1950年完成的短篇小說〈The Sentinel〉為原始藍圖，開始閉關專心創作。但兩人都在同時提筆寫作，只是各自依照自身想像力來分開創作電影劇本與原創小說，再不時停下來觀看彼此的成果、熱烈討論接下來的劇情發展。這種不是改編翻拍、也算不上是合作書寫的奇特共生創作方式，最終催生出兩人生涯中最是知名的代表作品。

庫柏力克從不是中規中矩地忠實翻拍原作劇情，往往只以小說架構為骨幹再加以大幅修改，而得以在電影中呈現出不同於小說的獨特風情。改編《發條橘子》時他便刪去了原書中較具正面意涵的最後一章，而拍攝《鬼店》時他更與原作者史蒂芬金反目相向，不僅修改了原書劇情，兩人在男女主角的選角上也都出現極大歧異，也讓史蒂芬金日後憤而親自撰寫劇本，籌拍了屬於自己的「鬼店」迷你影集版本。

庫柏力克的作品總是不斷挑戰世俗既定的想法觀念，試圖挖掘人性最黑暗的部份，並對僵化的國家機器作出尖銳諷刺。《一樹梨花壓海棠》裡以禁忌之愛為主題，《奇愛博士》則是以喜劇基底來調和嚴肅的政治議題，並大膽碰觸當時仍無人敢高談闊論的冷戰與核子題材。《發條橘子》中將虛無、色情與暴力揉搓成一體，《金甲部隊》則反諷戰爭的荒謬本質，直指軍隊裡的不合理訓練與宰制式權力結構。而《2001太空漫遊》這麼一部科幻電影裡，開頭前25分鐘居然是回溯至遠古蠻荒時代，見一群滿身絨毛、未開化之原人如何手持白骨利器廝殺，而且毫無對白台詞，手法前衛顛覆到了極致。

或許正是因為過於跳脫世俗觀念，庫柏力克跟前輩大師奧森威爾斯一樣，終此一生不曾受過主流電影圈蔚為標竿的奧斯卡獎頒發最佳導演獎肯定。甚至《發條橘子》上映時還造成英國年輕人模仿片中角色穿著、四處犯罪作亂，造成當時社會一陣嘩然，收到死亡威脅的庫柏力克只得被迫將電影撤下英國院線。隨著《發條橘子》四十週年全新修復版即將在金馬影展上登場，也讓姍姍來遲的新世代影迷得以透過當年光影重新認識庫柏力克，親見他的偏執、他的孤高，以及他那舉世無雙的瘋狂才華。

【文／Qui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