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年代末期，初生的搖滾樂正張牙舞爪地咆哮著，在年輕觀眾的尖叫間逐漸佔據了舞台正中央。被時代浪潮所淘汰而失去生存之地，年邁法國魔術師只能流浪過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走過一個又一個觀眾稀稀落落的舞台，從劇場、派對宴會到小酒館，為糊口而踏上巡迴表演的旅程。

蘇格蘭鄉間的一座小村落中，他遇上了天真無邪的女孩艾莉絲，從未親眼見過魔術師的她誤信他真的具有魔力，能憑空變出商店櫥窗內閃閃發亮的新衣花鞋，於是偷偷跟著魔術師離開了小村落。兩人前腳跟著後腳來到了愛丁堡定居，展開了一老一小的奇異同居生活。

由《佳麗村三姊妹》導演西拉維休曼（Sylvain Chomet）再執導演筒，《魔術師》The Illusionist實是出自法國導演大師與喜劇巨匠賈克大地於1956年所執筆寫下，但究其一生始終不曾拍成電影的劇本。近半世紀以來，這份劇本一直以「Film Tati No 4」之名沉睡在法國電影中心的檔案櫃中，直至2003年才交到當時以處女作《佳麗村三姊妹》一鳴驚人的導演西拉維休曼手中。根據導演西拉維休曼所言，「《魔術師》是一名父親寫給女兒的情書。」並指稱此劇本是賈克大地寫給其幼女蘇菲，因為感嘆自己常因工作忙碌而沒有花費時間陪伴她成長。

然而這未必是唯一的真實。

在二戰期間德軍佔領下的巴黎，賈克大地當時正在巴黎麗都（Lido de Paris）擔任默劇演員，並因此邂逅了同樣在此工作的女性Herta Schiel，兩人頓時陷入熱戀之中。在Herta大腹便便之後，賈克大地在姊姊從旁慫恿下狠心地用金錢換回了單身的自由，也就此拋棄了作為父親所應承負的責任。這場悲劇收場的戀情中所誕下的長女Helga Marie-Jeanne Schiel，自幼在北非的孤兒院中長大，戰後她曾試圖與賈克大地取得聯繫但未果，一生中從未跟父親享受過半分相聚的天倫時光。



賈克大地則因此無情行徑而遭到當時巴黎麗都同仁們的鄙夷，被迫出走移居至柏林，往後也不曾在公眾場合承認過這名遺棄長女的存在，讓這名不存在的女兒成了賈克大地生命中最黑暗不堪的回憶。

在《魔術師》正式上映前沒多久，Helga之子、賈克大地的孫子理查麥當諾出面向媒體喊話，認為他那遭賈克大地無情遺棄的母親Helga，才是賈克大地當初之所以會提筆寫下這齣劇本的靈感來源。賈克大地將自己與親生長女從此相隔兩地而無緣相聚的背叛、自責與愧疚，全都化入了劇本的字裡行間，希冀能藉這一封永遠沒有寄達的私人信件，而能向從未謀面過的長女贖罪。

劇本中魔術師為糊口而踏上了流浪的旅程，其實也象徵了賈克大地在當時不受舞台同仁的諒解，而被迫離開家鄉的出走；年邁魔術師與少女艾莉絲的相遇，則是將賈克大地渴望能與長女重逢的念頭隱喻於劇本之中。也之所以，當艾莉絲誤以為他身上具有魔力時，魔術師才不惜一切也要維持魔法的假象，只為了把她留在身邊。也因劇本內容太過私密，太貼近賈克大地難以對外人言的生活挫折，他才究其一生都無法將其搬上銀幕拍成電影。

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這部電影也是《魔術師》幕後另外一名影人的生活寫照。

自2003年一鳴驚人的長片處女作《佳麗村三姊妹》之後，導演西拉維休曼在2004年移居至蘇格蘭愛丁堡，成立了自己的製片公司Django Films。賈克大地的《魔術師》原始劇本中本來是將舞台設於捷克布拉格──那也是為賈克大地產下長女的情人Herta Schiel的母國──西拉維休曼則順應了自己當時的生命歷程，將片中舞台改至了他的新據點愛丁堡。

成立了Django Films之後，西拉維休曼一時好不意氣風發，拍胸脯保證旗下將會雇用多達250名動畫師，並計畫同時進軍動畫與真人電影的領域。然而在這七年之間，西拉維休曼只在合輯式電影《巴黎我愛你》執導過其中一個片段，他計劃拍攝的動畫電影《Barbacoa》與向BBC提案的「蘇格蘭版的辛普森家庭」動畫劇集，雙雙因缺乏製片資金而宣告胎死腹中；原本由他執導的好萊塢出資大片《雙鼠記》The Tale of Despereaux，則因衝突爭執不斷、加上挪用拍片資金而遭到片商掃地出門，鬧得極為不堪。

當時的豪情壯志言猶在耳，一路上卻屢屢遭到難關挫折，原本計畫在2007年上映的《魔術師》檔期也一延再延，最後在Pathe Pictures資金挹注下好不容易於2010年完成上映，Django Films卻已無奈走入歷史。

就跟賈克大地和片中被迫為生計而巡迴四地演出的年邁魔術師一樣，導演西拉維休曼也渡過了海峽來到陌生異鄉，在這數年之間也遭遇了無數事業上的打擊；而就如同賈克大地一樣，西拉維休曼在私生活中也有一個因夫妻離異而鮮少見面的十七歲女兒；於公於私，他的生命際遇在在都與賈克大地不謀而合，讓他得以更加體會賈克大地當年提筆寫作時的失意心境。

近年創作生涯一路顛簸崎嶇的導演西拉維休曼、私生活中因遺棄長女而內心愧疚不安的賈克大地，乃至於賈克大地長年以來始終在大銀幕上所扮演的招牌角色，總是穿著長大衣、戴著帽子、手持雨傘，令人討喜的「胡洛先生」（Monsieur Hulot），三重身影彼此虛實交錯穿織，在片中這名年邁魔術師的身上重合為一。

相較於前作《佳麗村三姊妹》的詭譎與張狂，導演西拉維休曼在《魔術師》中收起了那份誇張搶眼的黑色幽默，在恬淡而寧靜的緩慢步調中，從旅人的視角將對土地與城市的細膩觀察全都融入片中。在那不輕易表露於言表的父女之情下，《魔術師》每一幅畫面都自成一首獻給城鄉景色的風物詩，惆悵的一如雨後洗刷過的潮濕氣味，火車穩定的行進節奏，田園漫步間的牧歌。

西拉維休曼鮮少將鏡頭聚焦在單一角色的身上，而是耐心經營角色們與身旁周遭環境的互動。牧人趕集下大批綿羊所包圍的擁擠渡船，女孩專心繪畫的火車包廂，夜裡逐漸熄去的劇場招牌燈光，人們熙來攘往的都會街道上瀰漫的煙霧，電影在人物與風景之間自然而然地造就出無聲的靜謐對話，交相織出一幅芸芸眾生群像。愛丁堡這座在山丘上櫛比鱗次的城市，也成了《魔術師》片中隱而不現的第三位主角。

兩作雖然風格迥異，舞台也分設於美國跟蘇格蘭，主角卻都是身處異鄉的旅人。旅人們只能隔著商店櫥窗觀望霓虹燈下光鮮亮麗的商品，從轟隆火車中向外眺望看不見盡頭、迎風搖曳的草原；就如同片中的年邁魔術師一樣，總是不停趕往下一個陌生舞台、前往下一座冷漠城市，在落幕之後就此被觀眾拋諸腦後。他們永遠是不合時宜的外來者，只能在他人的生命中短暫駐足，而不能就此落地生根。

而從對溫暖家庭的渴望，電影也道盡了旅人們永遠無解的鄉愁。

作畫細膩指數：☆☆☆☆☆
惆悵動人指數：☆☆☆☆★
高潮迭起指數：☆☆★
心靈贖罪指數：☆☆☆☆★

2010台北金馬影展
時間：2010年11月04日～11月18日（～25日）
地點：國賓微風影城、國賓長春影城、台北新光影城

【文／Quiff】